网易深度原创:支援武汉医生:穿防护服1小时湿透 工作12小时舍不得换


作者 | 章剑锋



出品 | 网易科技《态℃》栏目组(公众号:tech_163)

在武汉一线奋战两个多月后,新冠肺炎疫情形势向好扭转,战局渐显平缓。根据政府统一安排,全国支援武汉的4万多医疗队员近期正在分批次有序撤离,返回自己的家乡。这些为湖北拼过命的人,在离开的那一刻,享受着最高规格的礼遇,却又有着不一样的心情和感触。

本文的讲述者甘露医生,是江西省第一批支援武汉的ICU病房医生。下了战场,正在隔离中的他向网易科技《态℃》栏目记者谈到自己的这段经历,回顾了身在其中的诸多况味,有恐惧,有无奈,有无悔,也有难舍。

讲述|甘露(江西省首批援鄂医疗队成员)

单位|江西省上饶市人民医院重症科医生

年龄|80后

1,回家后,得到丈母娘家把没拜的年补上

3月19日,是我们江西省首批援鄂医疗队集体返程的前一天,我们支援的武汉市第五医院领导来送行。

印象很深的是一位院长。五十多天前,我们到武汉,是他去机场接的我们,当时他除了人很憔悴,头发还是黑的。现在要走了,他又来送。我发现就这么短短的时间里,他的头发全部白掉了。

当时心里也确实挺奇怪的,要走了,肯定开心,但确实也有一点舍不得,我记得我们住的酒店,老板就和我们的护士长抱在一起痛哭。

我们走的时候,和武汉的同仁之间也有一个约定,就是可能明年的样子再回去看看,以后我也想带自己的孩子一块儿去,毕竟是他们爸爸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在武汉的时候,有关部门的摄影组给我们每个医务人员拍了照片,听他们说,以后武汉会建立一个纪念馆,这次所有援鄂医务人员的照片到时候都要挂在纪念馆里。

各省医疗队的返程,据我所知是由中央指导组统一安排的。最早撤离的是武汉的方舱医院,全部关舱后,医务人员还在武汉休整了一段时间,原因可能是为了稳妥起见,怕万一疫情会有反复,因为出院病人中有复阳的情况。等了一阵,确定形势是越来越好了,不需要我们这么多人在那里了,然后安排分批、陆续返程。

援鄂医生:武汉会建纪念馆 能看见每位医护人员照片-冯金伟博客园

甘露医生

我们支援的武汉五院,已经恢复正常的社会接诊了。恢复流程是这样的,首先要把所有还在院的确诊病人和疑似病人,全部送到火神山、雷神山和金银潭(三家集中救治新冠肺炎重症患者的传染病医院),清空以后,对整个医院里里外外进行消毒杀毒,完了再开始收治非新冠肺炎的普通病人。

3月20日,我们正式从武汉返程,当时的场面很隆重。武汉这边各级领导给我们送行,像警车开道这种安排,以前在我印象中只有国家元首才会有,真是没有想到。

回到江西,我们省里的领导又亲自接机,到了九江,又安排我们住在温泉度假酒店里,各方面细节照顾都很周道,临时给我们改建了篮球场、羽毛球场和其他运动场所,组织各种文体活动,不会让我们的14天隔离生活太无聊。

在九江隔离期满后,老家的主管部门会派车来接我们回去。

今年除夕和初一,我都是在单位里值班,48个小时。初三就接到去武汉的命令了。没能好好和家里人过年。本来每年初一还要去外地的丈母娘家拜年,今年也顾不上。江西这次恢复得不错,餐馆也可以堂食了,回去后,我打算好好和家里人聚一聚,给丈母娘拜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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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他们没上前线的人,对我是既有羡慕,也为我捏了一把汗

我随队来支援武汉前,是上饶市人民医院重症科的医生。1月26日,也就是正月初三,省卫健委下发通知,要组建江西省第一批援鄂医疗队,向全省范围的主要医院下达征集队员的任务。看到这个通知后,我也没有想太多,就向我们院里报了名。

我比较早就注意到武汉这次疫情,因为情况比较严重。我大学的同学,有两位在武汉当地读完博士,就在华中科大附属的同济医院工作,他们就在一线。每天在我们大学的同学群里面,他们也会跟我们说起武汉的情况。当时知道他们很辛苦,虽然我们人不在武汉,但也跟他们表达过,只要有需求,我们可以在外围给他们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我们市人民医院26号报名想来武汉的人很多,总共得有三四百人吧。省卫健委给我们全市的名额是两个:需要一个呼吸科医生和一个重症ICU医生。最终省里确定下来的名单,我们全市是去了两个医生、八个护士,其中就有我。

我记得26号下午五点半省里确定名单后,我们医院就通知,让我做好准备,可能近期内就会出发。大概过了十几分钟,忽然又打电话来说,当天晚上就要走,情况非常急。

接到命令就出发,家里面我的妈妈和我爱人是比较担心的。我父母亲就交待我,一定要注意安全。他们在工作上帮不上我更多,也只能这么叮嘱我。

我们26号连夜从上饶出发,到达南昌集合点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第二天早上从南昌搭专机飞往武汉。这次出征,我自己内心是感到挺自豪的。当我在我们大学同学群里告诉大家,我也要来武汉了。同学们叮嘱我在一线要小心,同时我也能明显感到,他们没上前线的人,对我是既有羡慕,也为我捏了一把汗。

出征前,省里在南昌给我们开动员会,我们省的书记、省长亲自到场给我们队全体人员慰问、送行,记得当时讲的是要我们一定注意自身安全防护,因为是传染病,我们医护人员千万不能生病。我们一旦生病了,就会传染给更多人。然后第二个就是说,我们是代表江西全省人民去援助兄弟湖北省的,希望我们拿出老区人民的精神来,能够更好地在一线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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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防护服不透气,长时间穿着把皮肤都泡湿成“肉皮”了

新型冠状病毒的确诊人数,早已经超过17年前的非典(SARS)了。老实说,身处其中,刚开始你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在武汉,我每次进医院病房之前,基本上要快速在脑中过一遍所有的防护步骤和新冠肺炎危重症患者的治疗要点。还在上饶的时候,我们院就已经成立了针对全市新型冠状病毒疫情的应急救援队,我当时就在这个队的名单里面,医院对我们有过相关的培训,包括怎么穿戴防护服、病情的救治等各种指南的培训。

援鄂医生:武汉会建纪念馆 能看见每位医护人员照片-冯金伟博客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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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战场前的专业再培训)

这些事项,在我们到武汉下了飞机后,也有两个国家级的专家给我们做了培训,用了一天时间,有很专业和严格的操作流程。比如穿脱防护服这一项,就是个技术活,很重要。上阵前我们反复练,人人要过关。不过关不让进病房。院感染科的医生会全程监督,为我们保驾护航。

我们支援的武汉市第五医院,是武汉市23家疫情定点医院之一。在医院里面,设了清洁区、半污染区和污染区。上班时,我们会做三级防护,先在清洁区里把所有防护穿戴好,然后进入污染区。出来的时候,因为身上已经污染了,就要在污染区和半污染区把衣服全部脱掉,才能进入清洁区。

上班中间会换下来吃一次饭,这时候也要脱防护服,因为我们吃饭是在清洁区,从污染区过来,要把所有污染过的东西都留在污染区才行,不然清洁区也会被污染了。吃完饭重新进污染区,就得另外再换一套防护服,所有东西都是一次性的,不能重复使用。

说到穿防护服,我有一个切身的感受可以分享。我原来在上饶单位的病房上班是不用穿防护服的,你要穿过就知道了,它的材质是不透气、不渗漏,空气和液体都透不过,这样才能防止病毒传播。加上我自身也比较胖,特别容易出汗,基本上穿上身一个小时衣物就全部湿透了,相当难受,皮肤泡得像发白的“肉皮”(上饶家乡的一种油炸猪皮),甚至连防雾眼镜都在起雾。但你又不可能才一个小时就换一套。

不过还好,因为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所以没有时间去顾这个,湿就湿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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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为了节省物资,进病房后能不出来就不出来

之前有些医护人员感染,对我们提高防护也有警醒。

传染病在人类历史上的发展都是这样,从你刚刚开始接收病人,到发现这是一种传染病,到高度重视和注意防护,一定都是有一个过程的。在最初阶段,医护人员相对来说是很危险的,因为你刚接触到病人时,不知道会是传染病,就会有很大概率被感染。当你意识到了,传染机率就会小很多。

我们所在的重症病房,可不是外人想象的那样是一个无菌病房,恰恰相反,医院的重症病房是污染最严重的地方,也是最不安全的地方,病房里面全部都是病毒。长时间呆在里面,更需要高度警惕。

我们医护人员相互之间也会监督,比如我跟护士或其他医生一起上班,我们通过护目镜可以看到对方,如果发现对方防护服破了,或者没有完全覆盖全身,我们就会及时提醒,能做调整就做调整 ,做不了调整就赶紧出去换防护服。

我在的武汉五院,物资还是能供应上的,但是当时因为考虑到面临的是持久战,为了节省一点,我们进病房后,是能不出来就不出来。

5,电影中一些情节在现实生活中亲眼见到,很震惊

有一幕我还记得。

1月31日,是我们江西省首批援鄂医疗队进驻武汉市第五医院的第5天,也是我个人进入危重症病房轮班的第一天。

在查房的时候,有这样一个瞬间:病床上,一位老大爷拉着我的手,拼命扯开呼吸机面罩,不停地和我说着“谢谢”。

禁不住地,我眼眶中霎时泛出了泪花。

我在厚重的隔离面罩中,也对着老大爷轻声道了一声,“谢谢!”

我想,在这场全民抗击新型冠状病毒的战役中,武汉人民的付出与坚守,又怎么会比我们少呢?

此情此景,我也暗暗给自己鼓劲:也许我们不能百分之百地治愈所有患者,但我们一定会用尽自己百分之百的力量,为治疗每一位患者做出百分之百的努力。

我们第一批援鄂医疗队,应该说是最苦最难的,武汉当时处在最艰难的时候,防护物资非常紧缺,病人又多,那时候上了战场,应该说开始心里是没底的。电影当中才能见到的一些情节,在现实生活中亲眼见到,很震惊。到了病房里,你会发现到处都是病人,而且都是奄奄一息的,还有病亡者。

像我们正常的ICU管理模式,一个医生照管三个重症病人已经是极限了。我刚到武汉时,每个医生差不多要面对十个病人,精力完全不够用,最后会发现每个病人你都去管,哪一个你都管不好。如果我照管一两个病人,全心全意把精力放在他们身上,可能又不一样了。这就是为什么后面不停有那么多外省医生到武汉支援的原因。

6,只要防控工作做好了,势头得到遏制也是迟早的事

从医学专业上来讲,传染病一定是这样,你治得再好,如果各类传播途径不斩断的话,病人只会越来越多,你是救治不过来的,这个疫情也就很难结束。应该说,在这一点上,我们对抗 击疫情的发展形势,肯定是觉得乐观的,因为传染病是防大于治,只要防控工作做好了,势头得到遏制也是迟早的事。

当武汉的方舱医院建好后,我认为这是武汉战役的一个转折点。对病人应收尽收,这对传染病防治是非常重要的做法,是切断传染源的一环。因为只有你把所有病人都收起来,外面就没有传染源了,病毒自然就被控制住了。

方舱医院里全部集中的都是轻症病人,而我们定点医院则是集中救治危重症病人。如果方舱里面的轻症病人出现呼吸困难、缺氧,就会转到我们定点医院。把轻症病人集中起来的好处就是如果他们病情恶化,能及时发现,给予更及时的治疗。这些人放在家里其实也是能好的,但他们可能会传染给其他人。这就是方舱的作用。

我们ICU的医生,对于危重症病人能做的,更多是支持性的治疗,对这个病本身我们并没有太多办法,因为现在也没有什么特效药,很多药物临床试验都还在做。我们医生能做的就是帮助患者挺过去,让他们的肺功能慢慢恢复和好转。

我们人的肺,功能主要是对全身供氧,肺部感染就会导致缺氧。我们采取的治疗目的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要把这个病对病人的影响局限在他的肺,而不影响全身其他器官。所以我们一般会给他鼻塞给氧、全面罩给氧,再重一些就上呼吸机、有罩呼吸机,最后甚至用ECMO(体外膜肺氧合),当然治疗过程中也会用到药物。

7,中国医生其实一直都比较累

武汉五院的重症病房,有床位十三张。

我作为医生,刚开始一个人要管十三个病人,同时有六到七个护士照料他们。医生和护士的职能各有划分。我们一班是十二个小时,二班倒,上一天休一天。这个节奏我很熟,因为在上饶市 人民医院,过年的时候我都是上24小时的班,今年除夕就是我在值班。中国医生其实一直都比较累。

我们最开始一下去了十三个人,都觉得工作量很大,他们武汉这些医生,像我们接管的ICU,他们原来只有五个人轮班,而且是已经工作一个月了,都已经精疲力尽。

原来我们以为我们接管后,那些医生们可以换下来休整,后来医院的领导跟我们说,他们医生也没得休息,因为其他岗位也非常缺人,其他普通病房的医生也是很累的,医院就会把这些医生派到普通病房去,让那些岗位上的医生们也都能缓解、休息一下。

我经过切身的体验,有时候也挺佩服这些同仁。穿着厚重的隔离服,各种诊疗工作和仪器操作都有不便,工作量是我以往单位里的数倍,一个排班的12小时内,手、眼、腿、大脑时时刻刻不停歇,很难想象在前期人员物资都紧缺的环境中,武汉的同袍们是如何坚持一个月之久。想到这里,对他们的敬意更加深厚,同时也更加渴望与他们一起分担,共同守卫好这片生命阵地。

援鄂医生:武汉会建纪念馆 能看见每位医护人员照片-冯金伟博客园

8,希望我们这个群体能被大家多多理解

我们住的地方是在一个酒店里,和我们的主战场武汉五院就一街之隔,上班的时候就步行过去。

生活上,在这边不用我们自己操心,我们就专心看病。武汉人民对我们的照顾称得上“无微不至”,这边饮食跟上饶还是不一样,不吃辣,他们知道我们的饮食习惯后,第二天就给我们特地买了辣椒酱,后面做的菜都开始放辣椒了。

由于怕病毒播散,宾馆是不能开空调的。我们提了下有点冷,第二天每个人都给发了一床 电热毯。可以说基本上是有求必应。

武汉当时缺物资,还这样照顾我们,我们真的很感恩,内心非常感谢他们。

我们平时不上班,就呆在酒店房间里,不能外出。因为我们是在疫区嘛,出去万一被感染了,然后你回来再把酒店里的医生们也都感染了,就全完蛋了。我们伙伴之间,平时也是尽可能避免走动交流,实在要交流,就保持一米以上的距离。

有时候看到一些关于打医生、杀医生的负面新闻,我作为一个医生,心里面也挺不好受的,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入错行了。你们不关注医生群体的人可能都不知道,这种情况一直都有,持续好多年了。现在在疫情面前,全国各地的物资都在往武汉集中,全国人民都在注视着我们,注视着武汉,经历这样的时刻,我对自己的职业认同度,提高了不少。不光是我,我相信整个中国的医务人员都会有这种感觉。

同时我也想说,中国医生确实太难了,希望我们这个群体能被大家多多理解,这是我的心里话,不求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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