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流水线去谷歌的女孩-冯金伟博客园

  世界高速运转,女性投身其中。“她们”自我意识的觉醒已成影响社会的重要力量。

  虎嗅将目光投向那些富于独立、进取精神的新一代女性,她们来自文化、科技、商业领域,在与世界的互动中,完成对自我持续的建构与重构。

  或许,你早就听过孙玲的故事。外界热衷于把她前三十年的人生浓缩成一碗关于阶层跃迁的鸡汤——一个农村女孩的奋斗史。但她远比你想象中更勇敢,也更脆弱。

  虎嗅年轻组作品

  作者   常芳菲

穿过流水线去谷歌的女孩-冯金伟博客园

  灯光暗下来,舞台上只剩一束追光打在孙玲身上。台下超过 500 人屏息凝神等待着她的故事。她三两步跑上台,笑容稳定。但颤抖的声音泄露了突然成为焦点的紧张:

  “感谢深圳,感谢你曾经给我带来的所有改变。”

  一年多前,当耳机里 TED Radio Hour 的声音,把她从纽约布鲁克林的清晨中吵醒的时候,她不会想到,自己很快将站在 TEDx 的舞台上。

  人们热衷于把她 30 年来的经历简化成一碗关于阶层跃迁的鸡汤——出生于湖南娄底的传统农村家庭,没有考上大学,经过不断努力,摆脱了电池厂流水线女工的命运,直到身处美国谷歌的办公室,年薪超 10 万美元。

  农村、厂妹、谷歌,这些关于低起点、高成就的关键词清晰勾勒出了一个“励志网红”人设。

  但孙玲不打算接受。

  “你千万不要把我写得好像很厉害。”提及刚刚结束的 Facebook 面试,孙玲急着跟我解释,“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沟通,不是代表 Facebook 想要挖我。”

  在她的定义里,高中毕业后的这 10 年,她不过是“从给人打工到给人打工”。在农村出生、在流水线上工作没有什么不好听;做谷歌的外包程序员和年薪 10 万美元的薪资水平,也就是“在一个项目里做一颗螺丝钉”,远非值得炫耀的成就。

  可外界一直等待着她的成功方法论,一个高频问题是——你到底用什么方法走到现在的位置?“我有什么鬼方法。”

  “我也不是很喜欢加了微信好友,收到的第一句是要来跟我学习。这样把我想得过于优秀,让我很有压力。我希望我被喜欢和被认可不是因为我很励志,而是因为我是一个值得相处交往的人,是一个真实的普通人。”她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孙玲似乎不是被外界低估,就是被高估。

  巴菲特曾经说,他信奉“内部计分卡”。也就是说比起外部的意见,他更看重自我评价,这被认为是巴菲特在股坛叱咤风云的重要原因。

  孙玲也有这样一张这样的“内部计分卡”。所以,她能在这些看空看涨里,像代码一样保持着惊人的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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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程序员来说,核心工作就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而孙玲前 30 年的人生,只做了这两件事。

  10 年前的这个时候,孙玲度过了人生中最沮丧的一天。

  早晨八九点钟,南国初春的太阳照在她身上。趁工厂难得的假期,她打算坐车去市区里打听一下软件培训机构。第一步就卡住了,她要怎么坐车进市区?又该去哪呢?

  在她被卡住不久之前,2009 年,《时代》杂志把中国工人作为年度封面人物,它盛赞深圳的工人们以“坚毅的目光,照亮了人类的未来”。这是中国作为世界工厂的一个缩影。

  如果当时孙玲看到了这本杂志,大概不会同意这个判断。“坚毅”目光背后是超过 12 小时、两班倒的高强度工作。她说:“我每个月有一半的时间要上夜班,这么辛苦工作反而让我觉得日子过得特别慢,因为工作内容非常机械。”超长的工作时间却回报寥寥。“一般情况下每个月能赚 2100~2600 元。某个月我工作了 28 天,一共只赚了 3500 元。”

  更要命的是,她要忍耐机器的异化。深圳工厂包吃包住、流水作业,在制造业效率利润最大化的指引下,工人不仅在操纵机器和流水线,机器和流水线也将他们嵌套其中、慢慢消磨。“我也看不到未来,完全不了解外面的世界。”孙玲说。

  然而她没想到,不会坐公交车并不是她那天遇到最倒霉的事情。

  就在车站等公交的时候,一个人走到她面前说:你需不需要换份工作。她没有细想就跟着他来到一间办公室,对方一听孙玲没有读过大学,说这个条件不算好,要先交钱,然后等着他们通知。“我一听觉得这是个交易。我给钱,他给我工作。”孙玲相信了。

  对方问她身上带了多少现金。这个问题让她隐隐觉得不对劲,可还是老老实实拿出了 400 元。最后,在对方的追问下,孙玲又去附近 ATM 机上取出工资卡里的 1600 元,一并交给他们。

  独自走出那间办公室,她才恍然大悟遇到了骗子。“我发现自己什么保证都没有得到,就给了钱。”孙玲一下子变得非常沮丧,并不仅仅因为平白失去了一个月的薪水,更因为她发现,闭塞的工厂让自己丧失对外部世界的判断力。

  这件事让她最终下定决心,离开工厂。

  Bug 已经找到,接下来要 De-bug。

  孙玲想起高中毕业时参加过一个免费夏令营,学习初级的编程。给电脑一个命令,电脑上就会输出一个 hello world。她没有告诉家里,辞了职,决定去学编程。编程课一共三个学期,学费一共三万左右。但她银行卡里的余额仅够付第一个学期学费。

  为了维持正常生活,她在肯德基和小菜馆做过兼职,偶尔也会发传单。这些收入刚刚可以满足温饱。代价是她每天的伙食费被严格限制在 5 元,大部分时间只能选择饼或一些饱腹感强的食物。

  就这样踉跄的学完了三个学期的编程课,她如愿找到了一份程序员的工作,拥有了独立的工位,面前不再是轰鸣的流水线,而是一台电脑,周围摆着绿植。

  “我初中的时候看过一部韩剧叫《我的女孩》,里面的人都穿着西装,坐在办公室里。我觉得自己也应该要找到这样的工作。”孙玲如愿了。

  新的 Bug 又随即出现,孙玲觉得自己英语水平不佳又不善沟通,缩在角落里“不像个白领”。她一边分期付款学习英语,一边主动认识了很多外国朋友。

  新的语言和新的朋友带来了一个新的“奢侈”梦想——出国留学。

  2017 年,她看到美国一所大学的计算机科学硕士项目,申请要求是英语可以基本沟通,有一定的编程基础和工作经验,学费首付五万,后面的学费可以通过学生贷款偿还。她用了 7 个月的时间,攒到了 10 万存款。顺利到达美国开始学习。

  2018 年,经过三轮面试之后,孙玲如愿成为了 EPAM 的员工,坐进了谷歌的纽约办公室。谷歌老大曾经透露过最终选中她的理由——你总是会先弄清问题是什么。

  找到问题,再用超强的行动力去解决它,这是孙玲的杀手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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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尊重,是孙玲提及的高频词,也是她的内驱力。

  几个月前,孙玲为了一件“小事”哭了。

  老板写了一个关于近期需求上线的排期计划,当他把分享出文档链接之后,孙玲发现自己并没有访问权限,需要申请才可以打开。打开之后盯着审核人列表看了很久,她发现自己依然被排除在外。

  她想了很久,决定直接在文档里表达自己的不满:

  I’ve been working on this project for almost one year, Even though i am a TVC. I may don’t have any good opinions or comments on this doc. I still felt a littile bit unappreciated.(我已经在项目组工作了近一年。尽管我不是正式员工, 我也不一定有任何更好的意见或建议,但我还是多少感到自己不被认可)。

  尽管老板道了歉,审核列表也添加了她的名字,孙玲还是哭了。

  “我需要被尊重,需要被认同,需要被感激。”她在日记里写。

  就连她喜欢极限飞盘(frisbee)这项运动的理由都是——体现了公平、互相尊重的运动精神。

  对公平、认同、尊重的渴求源于很长一段时间里,伴随她的只有轻视、反对、质疑。

  当和她同时小学毕业的哥哥求父母不再继续读书的时候,孙玲也一并失去了升学的机会。因为父亲说“女孩子读书没用”;她为了复学而和父亲僵持了整整一年,直到家人朋友连番劝说,父亲才最终同意她念初中;当她因为枯燥无望而选择离开工厂和流水线,家里人集体反对,认为她矫情任性;当她辞去稳定的程序员工作,决定去美国深造,家人听闻之后立刻反问——你怎么还在读书?

  她甚至因为父亲“重男轻女”的观念迁怒于哥哥。他可以随意丢弃的机会,孙玲却要拼尽全力去争取。

  她从前甚至不敢直接去问父母,为什么就是不肯让她读书。

  爱情也不顺利。孙玲发现自己总是动辄得咎,对方在吵架的时候会用轻蔑的口吻对她说:“你连素质教育都没有接受过。”

  “如果两个人不能互相尊重,只是互相伤害,这就是一段有毒的关系。”孙玲说。最终她决定分手。

  久而久之,在长期缺乏自信和自我怀疑里,她总认为自己没有能力,不配得到赞赏。

  即便是 TEDx 的演讲成功,她也会在心里说:

  “上次的演讲没有搞砸,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有正确的导师引导,有背后的策划团队给予我信任……并不是因为我的个人能力和天赋。如果有下次还有机会去演讲,没有这些指导和支持,我可能就会搞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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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片来自孙玲

  年岁渐长,她也慢慢学着和自卑、往事相处,学着“原谅自己,拿得起放得下。”

  她尝试主动和父亲聊天,让他知道自己在深圳和美国的生活。他们也能平静地说起从前的生活。“那时他们是真的没有钱。”孙玲说。

  父亲只能趁着农闲的时候做木工,少的时候每天赚两三块,运气好也不过拿到十几块。一年到头所有收入加在一起,只是勉强糊口。很多年后她才知道,中学时候买新衣服的钱,是妈妈靠卖血换来的。她意识到,或许父母有他们的无奈。

  尽管有各种掣肘,孙玲依然顺利的在美国工作、生活。

  “他们曾经表达过为你骄傲吗?”

  这个传统的中国家庭还是展现出羞赧一面。“我们村子里很少有人出国念书工作,他们挺为我骄傲的。我爸爸大概背着我,跟别人说过。”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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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玲说自己是爱折腾的程序员。生命不息,“折腾”不止。谷歌程序员并没有让她止步,她开始去发现新的问题。

  发现没有什么新朋友,融入西方交际圈很难。她就开启了纽约街采计划。拿着手机随机去找路人,他们可能是心理咨询师、流浪歌手、参加妹妹庭审的老人,她的问题也千奇百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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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片来自孙玲

在纽约生活是种什么感觉?

你怎么度过那些艰难的时刻?

你哪个时刻知道他是能和你相伴一生的人?

  但也不是每个问题都像采访能快速得到答案。

  最近孙玲想要去转去学习机器学习相关的内容,有大量新的知识,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快速领会;即将到来的谷歌正式员工的面试很困难,她不确定能不能顺利通过;Facebook 职位的沟通最终卡在了签证要求上,会有其他公司向她递去橄榄枝吗?

  但不必担心。孙玲总能在不确定中找到办法。“有多少资源,就去做多少事情。”她总是这样说。

  去年,孙玲看了《冰雪奇缘2》,她记下了自己最喜欢的歌词,也是她的心声:

I won’t look too far ahead

it’s too much for me to take

but break it down to this next breath,this next step

this next choice is one that i can make

  我不愿远眺, 因为这路看起来对我太长了,

  我深吸一口气,先向前走一步

  这就是我现在能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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