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诊外卖员和600万骑手的生死疲劳:病毒可怕,但挣钱更迫切-冯金伟博客园

  作者/杨媛

  来源:八点健闻(ID:HealthInsight)

  导读:

  1、同行的确诊,让李亮感受到恐惧。第二天出门接单时,他的口罩从一个变成了三个。

  2、他们手停口停,不能失业,新冠病毒虽然可怕,但比起被感染的遥远和不确定,每天跑多少单,挣多少钱才是最迫近的。

  3、疫情来了,小区不让进,顾客不愿下楼,骑手很难。

  4、2017 年时,努努力一个月能跑一万五到两万,后来是八九千,2020 年就更低了。

  5、疫情期间,光美团就新增 33.6 万骑手。来源中有工厂工人、销售人员、小生意业主。骑手有工开,这是其他很多工种所不能比的。

  那一天,27 岁的北京外卖骑手李亮被吓得不轻。

  6 月 23 日,北京疫情通报确诊病例中有一位 47 岁的骑手孔先生,听到消息那一瞬,李亮脑中立马浮现出一个画面:一位 50 岁上下的新冠患者,临死前拼命想要呼吸,怀着溺水者一般强烈的求生欲,足足挣扎了一分钟,直到最后死亡。

  那是身在武汉的昔日战友传来的视频,死者是战友的父亲,时间是 3 月 28 日凌晨 2 点 40 分。那是疫情蔓延两个月以来,李亮受到的最直观的冲击。看完视频,他哭了很久,“活生生被憋死的。”

  同行的确诊,让李亮再次感受到那种恐惧。第二天出门接单时,他耳朵上挂着的口罩,从一个变成了三个。

  确诊的孔先生和戴三个口罩出门的李亮,都是全国 600 多万外卖骑手中的一份子。疫情之中,作为“城市里的毛细血管”,骑手们过街串巷,既能解决居家者的一日三餐,也为他们减少了四处流动带来的感染风险,而这种减少,实际上是骑手自己把风险承接了过去。

  孔先生和李亮,以及他们所代表的骑手身上,折射了疫情中很多普通人的人生故事。

  他们都有自己的关切,像孔先生,每天工作 14 个小时,送 50 个外卖单,然后骑电动车接妻子回家。

  他们手停口停,不能失业,新冠病毒虽然可怕,但比起被感染的遥远和不确定,每天跑多少单,挣多少钱才是最迫近的。

确诊外卖员和600万骑手的生死疲劳:病毒可怕,但挣钱更迫切-冯金伟博客园
2020 年 6 月 19 日,北京西城展览路。来源:人民视觉。

  “单王”孔先生确诊之后

  说起孔先生确诊,李亮有些后怕。“他一天送 50 单,至少接触了 50 个顾客,还有中间的商家,其他骑手,这个范围太大了。”

  消息爆出的前三天,李亮刚在平台的安排下做完核酸检测,等待过程忐忑不安,直到看到检测单上写的是阴性,他才长长舒了口气。得知结果当天,他花 6 元钱买了一瓶啤酒,两只鸡爪,自顾自庆祝了一番。

  6 月 23 日,李亮两个小时内接了 12 个电话,父母、奶奶、妹妹、妹夫、姑姑、舅舅……家里只要是有电话的,都打过来了,原来家人看到新闻担心起他的安危,纷纷打电话关照,同时催促他回去。

  李亮老家四川成都,去年早早买了回家的火车票,但临近春节,收到铁路局消息,疫情期间不通路,车票钱全额退还,他无奈只有在昌平出租屋里过春节。年三十晚上,两瓶啤酒,一只猪蹄,权当年夜饭。

  新冠疫情首次爆发以来,北京应急响应级别先定为一级,而后调整为二级,再然后是三级,6 月再由三级调整为二级。李亮阴差阳错地“踏准”了调整的节拍,将回家的时间延后了近半年——三次准备回成都时都被告知说不行。

  孔先生确诊后,和李亮一样自行调高警戒的骑手不少。“就拿田老师红烧肉来说,解封期间外面最少停着 6 辆车,后来就没了,骑手之间至少保持 20 米距离。以前是5、6 个人凑一块抽烟说话,那两天结果没出来,都自觉地离得很远,车停门口,钥匙都不拔,拿到餐就走。”

  平台的时刻提醒也让氛围紧张起来:要求骑手每天把健康绿码发群里,发口罩,提醒不扎堆,通过“微笑行动”(美团平台的一个检测系统,骑手按系统提示拍视频)每日多次检查骑手是否戴口罩。

  当然,也有骑手更关注接单。

  听到孔先生确诊的消息,24 岁的王鹏第一反应是,“这是个‘单王’,一天 400 元收入打底,就算隔离 14 天,也有这个经济实力(耽误)。”

  “单王”是一个区域接单最多的骑手,通常意味着连续一个月,每天跑够 50-70 单。每个区域 20 来个骑士,也就前面6、7 个争 1 个单王。

  “单王”一月一封,会受到系统的优待。“整个片区的单子优先分给他,然后才是我们。”王鹏说。

  孔先生确诊使得王鹏所服务的回龙观片区受到波及。“有谣言说他在回龙观活动,其实差得远,距离太远的单子不挣钱,我们不过去,那边的骑手也不会过来。”

  但流言的效果依然显著。“平时从上午的 10 点到晚上的 10 点,单子都不间断的,一分钟一个,特别多。今天(6 月 28 号)我跑回龙观,运气好的话十几分钟来一单,运气不好的话,半个小时、一个多小时都不来。”王鹏说。

确诊外卖员和600万骑手的生死疲劳:病毒可怕,但挣钱更迫切-冯金伟博客园
  2019 年美团在职来源于国家建档立卡贫困户的外卖骑手月收入分布,图源:《2019 年外卖骑手贫困报告》

  疫情、投诉、罢工与谅解

  王鹏在疫情最严重时也没有停工,春节回山西老家待了五天后就返京上岗了。他说,压根儿就不回家过年的骑手也很多,春节期间单价高,奖励多,“高峰期一个月挣七八千,再努努力一个月就能一万多。”

  单子多,与顾客的摩擦也多。2 月份的某天,他一天之内收到两个投诉,均来自同一单,那位顾客上午投诉了不解气,下午又追加。彼时小区封闭,王鹏致电让顾客下来取餐,对方没说什么就下来了,但取餐时轻轻地说了句,“你就不怕被投诉吗?”

  一个投诉罚款 500 元,两个 1000 元。跟分包商的领导解释后,领导发“善心”,总共只罚了他 100 元。

  还有一次,顾客拒绝下楼取餐,王鹏解释保安不让骑手进,对方说,“我不管,配送是你们的事”。王鹏很气愤。但气消后,他表示也能理解,“有些小区的外卖取餐点设得不合理,从 1 号楼到 85 号楼,要过三条街,步行 15 分钟,又是冬天,等取到饭都冷了……”

  整个 2 月,要不是有一次闹罢工,王鹏总共要被罚款 3100 元——超时、投诉…最要命的是顾客点“配送原因”取消订单——“就算是一杯 26 元的奶茶,骑手会被罚款一千元”。

  一天中午,区域里的 30 多位骑手觉得被分包商克扣得太狠,一致罢工,以示抗议。停工不到一个小时,分包商就妥协了,对他们作出了不扣钱的口头承诺。

  外卖骑手与互联网平台大致存在两种类型的用工模式——专送模式(全职)和众包模式(兼职)。

  专送模式中,平台将配送业务分配给加盟商或者分包商,分包商自行招募骑手,骑手与平台之间只是劳务派遣关系,对骑手的实际管控权则落在分包商手里。

  众包模式中,骑手与平台不存在正式的用工关系,任何人都能注册成为骑手。

  专送骑手大部分单源由平台分配,但骑手受分包商的管制太多——超时、差评、考勤、因“配送原因”取消订单、“微笑行动”不合格(骑手按系统提示拍视频,用来检测是否由骑手本人配送)。每一项都是扣钱理由。

  王鹏现在转成了众包,众包没有系统分配单源,单子大多靠抢,但胜在受的管制少——无须考勤,没有分包商制定的、繁多的扣钱规则。

  疫情中的新骑手,过渡的人

  谈起同行被确诊,40 岁的李伟有些恍惚,“人都活不起还担心(感染)?”

  李伟从没把骑手当做自己的正式职业,这只是他低迷时期的过渡。他原有一间小店,卖紫菜包饭,2019 年亏损 20 余万。在此之前的 2018 年,他在网上赌红了眼,输掉所有积蓄,总共 80 余万。从那以后头发就开始白,现在不知不觉已经全白了。

  李伟老家东北吉林,离异多年,孩子 12 岁了,至今已两年未见。他今年春节没回家,趁着平台的高单价,高补贴,一个月挣了七八千。3 月份单子就少了,一个月只到 3000 多。

  单子一少人就发愁,白天忙起来时,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能让人暂时忘记忧愁,可一到晚上就睡不着了。天通苑 7 平米的单间里,他总是在半夜半躺着抽烟看新闻,大数据把他的心思摸得透:尽推些“如何发家致富;穷人与富人的思维差别;……”他也爱看。

  说不清是真的梦到过,还是把“白日梦”当成了梦。梦境中,他中了彩票,生活是彻底被改变了,总之,第二天不用再抢单了。

  国家邮政局数据显示,2019 年仅美团一家的外卖骑手就有 398.7 万人。据内部人士估算,在美团、饿了么两大平台注册的骑手人数近 600 万。外卖骑手们撑起了 2019 年全年约 6000 亿元的交易额。

  疫情期间,很多人和李伟一样成为新骑手。美团研究院发布的《2019 年及 2020 年疫情期美团骑手就业报告》显示,疫情期间,美团平台新注册的有单骑手数达到 33.6 万人。

  从 1 月 20 日至 3 月 18 日,骑手工作吸纳了大量的二产、三产从业人员。新增骑手来源中,排名第一的为工厂工人,占比 18.6%;其次为销售人员,占比 14.3%;排在第三位的是创业或自己做小生意或餐饮业从业人员。

  同样是不能失业的一群人,骑手的吸引力就在于手不用停,那么口就不会停,这是其他很多工种所不能比的。

  离开的人

  李伟把骑手工作当过渡,但暂时还离不开,而春节后,有着五年从业经验的骑手杜强只干了一天就辞职了。

  导火索听起来不太严重:当时他手里有 5 单,要在半个小时内全部送到,送第一单时,顾客硬让他在原地多等了十分钟,后面的单子全部超时了,后果是每单只能拿一半的钱。

  索性不干的主要原因还是厌倦了——单价和单量都越来越少,工作和生活的界限模糊。现在杜强在一家教育机构当老师,说是老师,本质上是销售。强在朝九晚五,还有双休日。

  五年来,杜强遇到过特别拼的工友。平台过 0 点有夜宵补助,有人就从早上9:30 干到晚上 9 点,回家休息两三个小时,晚上 11:00、12:00 之后出来跑夜宵,干到早上 5 点,然后回去休息,然后9:00 再出来…

  在李亮的记忆中,3、4 年前这样一个 24 小时的循环能挣 2700—-3400 元。最近一年减少到 1000 元了。

  但这个强度没几个人受得了。杜强试了一两次,实在熬不住,“整个人都是懵的,得不偿失”——骑车爬楼要有体力,十单里面有四单都要爬楼。而抢单更要集中精力。住公共宿舍的时候,有两个工友出车祸都是因为工时太长。还有一个兄弟,这么搞了半年后住院了,整个人身体都垮了。

  离不开的人

  根据 32 岁的张安观察,2017 年时,努努力一个月能跑一万五到两万,后来是八九千。当时回山东老家,村里人听说他一月能挣八九千,都使劲儿夸。再后来,单价和单量都减少,虽然没人说,但张安觉得,在老乡面前,这个职业不似从前那么“光鲜”了。

  但张安还得做下去。去年,他跟朋友做装修生意亏了八九万,今年母亲双腿要做手术,大概需要十万元,他正为此发愁。

  甘肃人杨斌的朋友圈背景是他的结婚照,两个人站得笔挺,都甜甜地笑着。原是厨师的杨斌去年 4 月被餐厅辞退,从那以后,他开始做外卖骑手。

  疫情严重的那三个月,杨斌没任何收入,妻子所在的餐饮业也受波及严重,至今都只拿最低工资,一个月 1500 元。4 月份复工后,他很拼:早上 4 点到晚上 10 点,中午休息 3 个小时。但杨斌表示,就算这样一天也只收入 200 来元,比 2019 年少了整整 100 元。“众包单价低,高峰期一单6-8 元,平时一单4-6 元。”

  不管是午餐还是晚餐,杨斌都坚持骑车近 10 公里回出租屋做,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可以拼出一个勤勉、坚韧的丈夫和父亲的形象,“不拼不行,我老婆上个月怀孕了。”

  (文中骑手均为为化名)